《电影艺术》
亦警亦匪,谁的无解绝境?
《无间道》是香港黑色警匪片的巅峰之作。
新世纪初,这部作品一度挽救了香港电影的颓势,捎带着也为香港乃至世界黑色警匪片叙事开创了新天地。它的双主人公模式、身份错位导致的无尽困局、人格分裂、极为惨烈的警匪互斗至今已经成为一个被世界电影人钟情的叙事模型。
无间道,以前被翻译为“阿鼻地狱”。这是佛家用语,出自《涅盘经》第十九卷。“八大地狱之最,称为无间地狱,为无间断遭受大苦之意,故有此名。”民间认为,那是十八层地狱中最垫底的那一层,是所有地狱中最苦的那个。
《无间道》的两个主人公就永远浸泡在这无间地狱中,每日在这无望的煎熬中讨生命。
奉上级警官命令打入黑社会的陈永仁与被黑道社团老大派入警察队伍刘健民分属警匪两边,但他们所受的心灵折磨和每日面临的危险情景完全一样。在死亡那天到来之前,两个人都在经受着两方面的折磨。
首先是每日每时无处不在的危险,这危险是可见的,迫在眉睫的。续集中,黑老大倪永孝残忍地杀死警方卧底罗鸡;我们也不难预料,卧底警察可能在不期而遇的枪战中被“友好炮火”夺去生命;更艰难的选择还在于:他们有时可能被迫助纣为虐。看过一个间谍片(不是007那种浪漫花式动作片),其中潜入敌方的间谍倒苦水,说自己不敢睡觉,不敢喝酒,只要一句醉汉絮语、一句睡梦吐出的真言,就可能让他命丧黄泉。
这里的刀头舔血是比犯罪分子非法牟利的冒险更加艰难的境遇,身处其中的人,每天的生活都灌满了荒诞的冰水。
另一方面的折磨来自这种两面人的内心。《无间道》把人格分裂的故事写到头了。陈永仁在街头看见出殡的队友,偷偷举手敬礼,刘健民在阳光耀眼的天台上对陈永仁说“我想做个好人”。那一刻,他背后是蓝天白云,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是发自内心要立地成佛还是再次做个假局。
《无间道》仅仅是两个人的地狱?
这个故事写足了人格分裂格局中的戏剧张力。对于它可能引起的社会联想和深层心理,对于故事之外千丝万缕的瓜葛,作者们并未触摸丝毫,他们只让我们看到一个故事。他们绝不会让世人皆知的某种香港本土情结浮出叙事的水面,他们把故事紧紧地聚焦在警匪世界。
刘健民求陈永仁给他一个机会,他说想做个好人,我们不知道他是否发自真心。可是,本片结处尾他开的那几枪给这里的言辞做了注脚。自本片之后,明亮开朗的天台成了香港警匪片的一个视觉标识,也成为警匪身份混淆、心理认同晦暗模糊的一个反讽。
叙事核原创模型:《变脸》还是《暗花》?
这个故事的核心是警匪身份互换,两个互为分身的人物,都是人格分裂。
据本片编剧麦兆辉说,这个故事模型是受到1997年吴宇森导演的美国电影《变脸》启发。
其实,更具有原创性的故事模型是杜琪峰的《暗花》,有些电影人朋友闻听我这个说法,很不以为然。
《暗花》,杜琪峰监制,1998年银河映像出品的黑色强盗片。与刘伟强、麦兆辉在2002年写的这个故事相比,《暗花》在主题内涵、故事的叙事模型、内在心理迷思方面更具有原创性。与这两部香港黑色作品相比,《变脸》是个充满假定性和浪漫风格的警匪片。《暗花》则是一部在人物关系、故事模型上十分具有原创性,在黑色风格上也十分自觉的作品。
《无间道》中,卧底警察陈永仁为了打入黑社会多次被设计入狱。然而,他的身份是警察。
《暗花》中,阿深的公开身份是澳门的高级警探,但他实际却是一名黑道人物。这个镜头中,梁朝伟正好说出那句他在《无间道》中总想喊出口的台词:“我是警察”。用亦警亦匪的身份分裂来构成人物内心张力和故事核,始于《暗花》。
《无间道》在诸多方面与《暗花》有极大的同构性。这些同构表现叙事上、主题上,也表现人物和人物关系设置方面。两部作品都是双主人公,两人互为主角,互为对手,两人身处同样的困局。这两部作品中都弥漫着一种无处不在的宿命感,这种宿命感给作品涂上了浓重的黑色。
《暗花》中,阿深的官方身份也是澳门的高级警探,但他的实际身份认同和所有作为都是一个黑道分子。他“跟了基哥十几年”,影片开头就是他在夜晚接受澳门黑道头领基哥的命令。他的行动目的是阻止澳门的黑社会门派之间发生火并以维护澳门稳定。他最后的命运跟他与之争斗的耀东一样,成为黑老大洪先生牺牲掉的一颗小小棋子。故事走到结局,他也剃光头发,变成与刘青云扮演的耀东一样是一个光头。他们两个人,警探阿深和黑道杀手耀东,最后的行动目的完全是一样的:逃出澳门。两个人都在出逃眼看成功的最后一刻在港澳码头被爆头。